转载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Beacon彼刻”人物专访

杨老师,代表了一类的心理从业者:细腻温暖,也坚韧理性;敬畏人性之复杂,也笃信人力之强大。在我们一个小时的采访中,她的眼神偶尔会略过一种无言的伤痛。在她过去数以万记的咨询小时数里,她目睹了生命的挣扎,也目送过生命的远行。而在这些接待的来访者中,中国留学生算是一个颇具代表性的群体。我们看到的是社会对于他们这个群体的标签,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异国他乡踽踽独行的他们背负过多少重量。

纽约时报一篇2017年的文章“中国‘空降孩子’” 提供了一些惊人的数据,十年来,中国大陆学生赴美读书的热潮已经涨了十倍。当这37万中国留学生“空降”美国时,他们中很多并未预期到,等待自己的除了美国梦以外还有很多无法逃避的现实。

在杨老师众多的来访者中,留学生大概占了一半。这些年轻的来访者形形色色,在他们的困惑中往往都有原生家庭的溯源和影子,但亲子关系却在很多留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中处于缺席的状态。杨老师说“令我感到难受的是,我在咨询中往往感受不到亲子互动的存在”。这些孩子和父母的沟通断层了,而这道沟壑的形成有很多种可能性。从父母的角度来说,一种是漠不关心的父母,一种是无法以有效的方式去关心的父母;而从孩子角度来说,一种是回避的不去与父母沟通的孩子,一种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说的孩子。

Lew说那份远隔重洋的期待压得他喘不过气。父母说着无所谓,但是他们潜移默化的压迫却无处不在。“我渴望得到他们的喜爱和认同,我渴望证明我好得可以值回他们的投资,所以我开始报喜不报忧,我开始万事自己扛,我开始忘掉了我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为什么亲子关系在留学生的心理健康中变得尤为重要?用杨老师的话来说,现在留学生与早期留学生最大的不同就是“爸妈成金主”(参见杨老师公众号“孩子出国后”里的同名文章)。每个家长把孩子送出国的动机都很不同:或是带着自身未完成的情结,或是为了移民大计,或是为了在拼娃时争一份面子,又甚至是为自身的婚姻矛盾打掩护。但无论动机为何,从一开始,“出大钱”的爸妈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不平衡的。我们经常会听到类似的话,“我们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不要这么矫情”! “爸妈花了这么多钱供我读书,我没有自己的选择”, “我用着父母的钱却不能出人头地,我觉得我很失败”。当父母给我们的经济支持中添加了他们自己的期待,亲子关系就成了留学生涯中一个隐形的结,一不小心就绊得鼻青脸肿。

Alice生长在一个还算开明有爱的家庭里,她和母亲的关系尤为密切。五年前来到美国开始本科学习,这些年她和母亲还保持着一周三次的视频频率。她不算对家报喜不报忧的那种孩子,相反,在迷茫无助的时候她第一个想要去求助的人是自己的母亲。大学毕业后她顺利的进入了理想的研究生院,但是自己对于学业、情感和未来规划的完美主义倾向让她会经常性的陷入焦虑情绪中。她出现频率最多的一句话是“觉得别人没有办法理解自己”,“我尝试过和妈妈诉说我的压力,虽然她会安慰我关心我,但是同时也会发出对我抗压能力的质疑。她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很幸福了,有着她们那个年代无法想象和拥有的物质条件和生存环境。她非常爱我,可是没有办法理解我”。

这是关于两代人之间的理解。当双方彼此处在不同的年代背景、文化氛围,且沟通也有地理距离的限制时,父母的安慰变得隔靴搔痒,而孩子们的情感也无法得到恰如其分的安顿。孩子们无法理解父母的不理解,父母也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方式去理解。就好比半山腰的人向山顶的人求援,可惜山顶之人眼环美景,忘记了曾经爬山的辛苦,也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就像杨老师在访谈中说的:“我的来访者中有很多的留学生,我有一种难过和一种渴望去帮助他们发声。我会有的时候坐在这个来访者的对面,然后他们讲这些话,我会发自内心的觉得如果他们的父母能听到这些话该有多好”。

留学生和父母之间微妙的不平等关系也让沟通变得更难。我们曾经在国内接受着儒学文化的熏陶,在加上多年的社会环境下的耳濡目染,让我们很难与父母在一个平等的环境下进行沟通。国外的历练使很多孩子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方式去释放对于自我和生命的感悟,这种方式有别于父母的传统认知。但好在亲子的话题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父母只要有愿意去学习的心,就已经有了建立这座桥梁的基石。

那么咨询师应该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杨老师告诉我们,将错误归咎于任何一方都是不够理性的。“我想做一个桥梁,搭建起一个空间,一个足够大足够安全足够坚实的天,让双方可以自由地去表达。我并不是希望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很亲近,而是在咨询过程中去感受他们双方然后指出我看到的但他们没有看到的,帮他们看到彼此”。

有一些心理从业者提到,在他们接触的留学生案例中,大多数都是病情严重到一定程度才会来就医,而对这些来访者来说,在咨询过程中父母的陪伴、支持、鼓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影响治疗的效果。对于有着根深蒂固病耻感的亚裔群体,咨询师们需要制定更为贴合的个人治疗计划。这个治疗计划中父母扮演的角色、他们需要作出的努力以及他们可以从咨询师们中得到的引导,都是我们需要继续去研究的课题。

杨老师说从她过去的案例中发现,环境中的正面反应有助于跨出寻求帮助的第一步。当身边的人说“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当朋友以一种接纳包容的态度去鼓励你走出舒适圈,当多元文化和学习经验给予你足够的能力和底气去接受触手可及的帮助,心理上的不适或许不用再由你一个人独自去承担。或许我们需要的是由咨询师、父母、周围的环境所形成的一个稳定且相互影响的支持系统。

父母虽然处在山顶,但这沿路的记忆定不会抹去。或许隔着光阴,他/她也能看到曾经那个或懵懂无助或坚定倔强的少年/少女,那背影也曾孤单和不被理解。

人潮汹涌,从不体谅年少。我们跌跌撞撞的前行,很多以为无法化解的东西,岁月终会将它化解,而我们能做的只有蛰伏于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