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 published by Dr. Yi Yang on 9/29/2018 on Wechat 微信公号“孩子出国后”笔名杨麒桢
之前的两篇文章,《我抑郁了,父母什么反应?》谈的是容易出现的问题,《……可以吗?不可以!……》谈的是这些容易出现的问题对孩子产生的影响。于是我们会问:“那抑郁了该怎么办呢?”我们这么问,代表了好奇,代表了开放的心态。也说明有学习与改变的意愿和兴趣。愿意改变、有兴趣改变的心,是非常宝贵的。它,是一切改变的,起点。
但是,问了这个问题之后,容易出现三个心理陷阱。不论父母还是孩子,对此,都需要有所认识。
陷阱一 过分追求方法要“够快”
救急的方法,往往是瞬间发生多方面的大幅度干预。具有爆发性、极端性、强制性。也就注定了会有,杀伤性。
什么时候需要救急?什么时候,救急的思维和方法,反而弊大于利?这得取决于抑郁的进度和程度。
比如,住院:没有人身自由,个人物品(包括手机)被没收,家人探访、与外界通话都受限制,定时查房,身边是轮流值班的医生护士社工们。这是不是突如其来的大改变?是。这算不算极端、强制?算。这对人会不会留下阴影?会。但是要不要用?在抑郁后期、严重、失控、生死一线的时候,别的都顾不上了,首先要确保的是,杜绝自杀的尝试。
但如果事态没有那么危急,或者曾经危急现在被稳定下来了,那么,再怎么办?还是要回到“如何面对现实生活”这个问题上,面对那个住院后和住院前差不多的现实生活。这是一个没办法回避的问题!但,这不是一个可以被救急的问题!最难的也就是这个。
如果不该救急的时候硬上救急措施,不仅会造成伤害,而且,它本身是对有效治疗的拖延,是对必须解决的问题的逃避。比如,不思考改变亲子互动模式,而是一“犯病”就把责任交给住院部,那孩子还是会出院的啊。出院之后呢?再进去吗?
曾经有几年,我的工作对象中有许多是美国社会底层人群,孤独无依,靠社保过活。在他们身上就容易发生这种现象,我们行业里称为“旋转门”。如同宾馆的旋转门,人跟着门转半圈,进去,跟着门转半圈,出来,跟着门再转半圈,又进去,出来,进去。当病人的实际生活环境和内容没有发生改变,就如同如果水被污染了鱼快死了,在鱼捞起来隔离、抢救好了之后,不换水就把鱼放回去,会怎样?但是,换水,谈何容易!
我们不是孤立地存活着,也就不是孤立地抑郁着。
我们的抑郁,和我们的日常环境、人际、作息、行为、思维、习惯等等,都有关。要改变这些,有没有办法?有。但恐怕,不会是,快办法。
陷阱二 过分强调方法要“够准”
我们可以现在就做一个实验,假设我们得了抑郁,问自己:“有什么专门针对抑郁的特殊方法呢?”
我们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不知道啊。”
专门、针对、特殊,这些字眼,把我们直接引进了一条死胡同里。这个问题一提出,我们就在脑海中搜索“抑郁所特别针对的方法”。而这时候,大多数人会意识到“我对抑郁不了解啊。”更何况“抑郁所特别针对的方法”了。没印象,没学过,没读过,没听说过,一片空白。这时候,什么样的情绪会随之产生呢?请大家和我一起体会。是不是,手足无措、迷茫不安?因为自己给不出答案来,也不知道可以如何找答案。在“一片空白、手足无措”的时候,容易进一步产生一股疲惫感和失落感,“好难、好累、好麻烦、算了”。
刚才是一种情况。现在我们来体验另一种情况。还是和我一起来做。这次,我们问自己:“有哪些常见的方法呢?”不论是让心情好起来,让睡眠好起来,让关系好起来,“有哪些常见的方法呢?”常见,是指,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听过见过的,都可以用到的。当我们这么问自己的时候,我们是什么反应?和上面一样,我们会在脑海中搜索,然而和上面不一样的是,我们会得到很多搜索结果。比如,该做的事情别拖着(反正最后还是得做,何必拖着消耗心情),运动(尤其约朋友一起,更有动力),控制咖啡因的摄入量(避免晚上失眠和白天焦虑),少和你讨厌的人打交道(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找喜欢的事情做(不论多小,开心就好),多鼓励、多赞美自己和别人的努力和进步(好话如阳光雨露,人见人爱),等等。好了,当我们的脑海中像爆爆米花一样蹦出一个接一个的点子的时候,大家和我一起体会,是不是会有一个瞬间,有一丝兴奋、胜任、希望?兴奋,因为大脑是激活的。胜任,因为面对问题自己回答得出来。希望,因为没准这里面哪个或哪几个可以解决我的问题呢!
人其实都是“知道好歹”的,都是有经验有智慧的。何必不先从自己知道的出发、着手呢?!
抑郁有没有特殊性?肯定有。既然有特殊性,那该不该针对特殊性而找解决方法?该。但是,这里强调的是,小心过分追求特殊性时产生不必要的茫然感挫败感无望感,反而阻碍了求助或自助。
另外,过分追求特殊性和第一个陷阱“过分追求救急性”,有一个相通之处。下面的典故是最好的阐明。
《鹖冠子·卷下·世贤第十六》里,庞暖给卓襄王讲了一则故事:
暖曰:“ 王独不闻魏文王之问扁鹊耶?曰:‘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魏文侯曰:‘可得闻邪?’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魏文侯曰:‘善。使管子行医术以扁鹊之道,曰桓公几能成其霸乎!’凡此者不病病,治之无名,使之无形,至功之成,其下谓之自然。故良医化之,拙医败之,虽幸不死,创伸股维。”
庞暖说:“您难道没听说过魏文王问扁鹊的话吗?魏文王说:‘你兄弟三人,哪一个最擅长医术?’扁鹊说:‘我大哥最擅长,二哥其次,我最不擅长。’魏文侯说:‘为什么?’扁鹊说:‘我大哥看病,发现病害没有形成就消除了病因,所以他的名声传不出家门;二哥治病,病因刚一萌芽就消除了,所以他的名声传不出街巷;像我这样的,用针灸刺血脉,给病人吃烈性的药,用药膏敷肌肤,所以名声传得出来,在诸侯间闻名。’魏文侯说:‘好。如果让管仲用扁鹊的方法治理齐国,那么齐桓公还能成为霸主吗?’所以这种人不担心患病,在还没有萌芽的时候就治疗,使病在无形之中消除,功效就在这里,叫做自然。所以好的医生消除病,差的医生打败病,病人就算侥幸不死,伤口也大了,大腿也动不了。” (以上原文和译文,来自百度,搜索字条“鶡冠子”)
一脉相承地,唐代孙思邈在《千金药方论诊候第四》里写道:“古人善为医者,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若不加心用意,于是混淆,即病者难以救矣。”
意思是,上等的医生是善于在人们身体健康时,注重养生;中等的医生是善于抓住即将要生病但还没生病的时机,调理干预;而下等的医生才是治疗已经发生的疾病,然而等疾病发生了才诊治,病人就不容易救了。
我个人觉得不论是医生还是做法,倒是不必分上中下等。我的理解是,任何时候都要做的是医未病,有些时候需要做的是医欲病,迫不得已才要做的是医已病。也就是说,在快生病所以医欲病的同时,也还是要惦记着医未病。在已生病因此医已病的同时,也还要惦记着医欲病和未病。
给鱼儿换水的活儿,值不值得做?不专门针对抑郁,但对整体健康有利的方法,值不值得做?没抑郁时,要不要做?抑郁了,要不要做?
这就是医未病。原本就该做的还是要做。哪怕没有救急性、特殊性。正因为没有救急性、特殊性,恰恰尤其要做。
陷阱三 过分在意方法要“够容易”
其实,我本来已经开始写“面对抑郁要怎么做”了,但是很快有个念头冒出来:“父母和孩子可能觉得不一定做得到啊!”如果一个人想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于是去读,也读到了,但是觉得做不到,这感觉一定不好。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在介绍“怎么做”之前,先尊重我们可能出现的“可是我做不到啊”的心情。如同上面说到的,要够快要够准,也是可以理解的心情。让我们先尊重这些心情,把这些心情摊开来,放在桌面上,承认它们,正视它们。它们没有错,只是会造成阻碍而已。所以我想提醒我们,去识别它们,去避开它们的阻碍。
我们为什么做不到?
有时,我们做不到,是因为我们还不知道。有时,我们做不到,是因为虽然知道了,但还不认同。有时,我们做不到,是因为虽然知道了也认同了,但老忘。有时,我们做不到,是因为虽然知道了认同了也记住了,但是做起来自己都觉得别扭,加上没立马见效啊,于是怀疑、不再做了……
如果,知道了认同了记住了,那就做。哪怕别扭也做(就是因为别扭才更要做),耐心不急于求成,在做中学,假以时日,我们会喜欢我们所做的。我们会喜欢我们的生活,会喜欢我们和孩子的新关系。会更喜欢孩子,会更喜欢我们自己。那时,甚至无所谓做到了与否,因为生活中摩擦磕绊在所难免,但是很快就能回过神来,即使有些时刻“做不到”,但大体上是总在这个“做”的状态中的。
过分追求方法的救急性、特殊性、容易度,既要立竿见影,还要百试不爽。这太难了。这,才真的是“做不到”。
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就不会想迈了。干脆不走了,因为太难了。于是卡在原地,困着。
面对抑郁,不论是抑郁的当事人还是身边的人,都需要警惕这三个陷阱。
让我们绕过陷阱——从常见的做起。从能做的做起。从本来就应该做的做起。先做。接着做。调整着做。